“人文大讲座” 庞朴:文化的界说

2009-08-21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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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8-03 来源:解放日报

 


———庞朴研究员在东南大学“人文大讲座”上的演讲———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国都没有对文化进行专门的研究,大学里也没有开类似文化概论、文化史这样的课程。因为当时有一个观念,认为文化没有自己单独的性格和历史。按照当时的观念,文化是附着在物质上面的,是意识形态的东西。因此讲经济史可以,讲政治史可以,讲文化史就没有必要。直到上世纪80年代后,开始有人呼吁应该注意文化和文化史的研究。在呼吁的人当中就有我。我有什么资格呼吁?难道有什么过人的智慧会发现这个问题?没有。只是因为那时我正好碰到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当时,我被派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参与编纂《人类文化科学发展史》。不管是东方、西方,还是南方、北方,是中国还是外国,只要是与人类有关的,包括文明的起源、文化的发展、科学的产生、科学的进步,都在这个项目的研究范围之内。然而,由于当时我们国内的文化学研究尚未起步,说真的,我们在那里是战战兢兢的,心里没底。于是,后来回国后,我就建议开展文化史的研究,尽管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

  大概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倒是真有一些学者开始觉得应该研究文化史了。其主要原因也是由于当时碰到一个非常大的现实问题,那就是“四个现代化”。众所周知,四个现代化的主要内容都是科学和工程,偏重在工农业、科技方面。但是,如果真要实现现代化,就会不可避免地碰到如何处理中国文化和外国文化之间的关系的问题。对此,很多人发表了意见,大家进行了各种各样的讨论。后来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企业界、商界的一些人大谈起“文化”来,谈企业文化、商业文化,谈各种交易会上的所谓“文化搭台”等等。当然,这是从更实用的方面来提出和研究文化问题。

  如今,问题又来了。中国现在加入了WTO,又碰到一个更大的与外国文化对接的问题,而且现在国际上有一个“全球化”的趋势。所谓全球化,就是全球各个民族都趋向于一个共同的目标。首先是经济上的全球化,接下来就是是否会发生文化上的全球化问题。譬如说,现在有很多信息传播介质(比如互联网、计算机、摄像机)已经全球化了,那么由这些工具所承载、传递的文化怎么办?这个问题现已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关注。而且,比起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觉得当前全球化形势下的这个文化问题在内容上、意义上更深了一步,紧迫性也更强。所以,我今天要讲讲“文化的界说”,谈谈关于文化的一些最基本的知识,使大家能够在这方面有所考虑、有所辨别。

  文化是什么

  任何文化都是人把自己一步一步地变得更像人的一种行为和过程。文化追求的最终目的,都在于一个“人”字。

  

  有人曾从学术史的角度统计过,给“文化”下过的定义多达上百个。这就说明,好多人从不同的角度来给文化下定义。但大体上归纳起来无非是说,文化是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具体一点说,文化涵盖了生产方式、生活形态、价值观念、思维方法、审美趣味、道德情操、宗教信仰等一整套观念以及由这些观念形成的一系列制度、规定等等。不过,我个人倒更倾向于主张一个非常简单的定义———文化即人化。把人变成人、化成人就是文化。

  当然,一定会有人问,我们大家都是人,这“把人变成人、化成人”又从何说起呢?譬如说,人都需要吃东西,这是本能。但是,人怎样吃东西,吃什么、不吃什么,吃饭之前做祷告还是不做祷告,这个就是文化。对于以上这些问题,动物是不讲究的,只有人在解决这些看似本能的问题上有很多讲究。

  众所周知,天上很多星星形成各种各样的图案,我们管它们叫做“天文”;我手里这个茶杯盖上画了各种花,我们说这是一种“花纹”;我们把手心摊开来,上面有“掌纹”……其实,“文化”中这个“文”字的本来意思就是这个“纹”,专指各式各样的花纹、图样。而世界上的各种花纹、图样之所以五花八门,也是因为不同的地区、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时代会有不同的文化。就好比,中国人、西方人,农业民族、游牧民族,他们在如何吃饭上就大不一样。这个不一样就构成了“饮食文化”。也正是各种文化,使得人从一个本能的人慢慢地变成一个社会的人。

  再具体一点,譬如说结婚。结婚生孩子是种族需要延续下去的一个本能。但是,跟哪些人可以结婚,跟哪些人不可以结婚,结婚要有什么样的仪式、手续,有什么样的风俗、习惯、禁忌,不同的民族就有各种不同的规定。来自于同一个民族的不同地区,比如山区和城市里也有各种不同的规定。遵守这个规定,你就能融入这个群体。如果不遵守这些规定,就会被这个群体排斥。所以说,人实际上每时每刻都在提升自己,使自己从最原始的野蛮状态慢慢地文明起来,慢慢地更像一个人。而且,作为一个人,总是要在本能上面加上一些纹饰去装饰,所以任何文化都是人把自己一步一步地变得更像人的一种行为和过程。文化追求的最终目的,都在于一个“人”字。

  也因此,尽管常常有人说,有知识就是有文化,但究其本质,“文化”与“知识”绝不可简单等同。第一,文化不仅是知识,知识亦不能代表文化。有很多人很有知识,但未必有文化。更进一步来说,知识只是一种手段,文化才是目的———为了让人更好地成为人,使整个地球成为一个更适宜人类居住的地球。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仍然如此。

  文化的属性

  一个民族、一个人,到底应以怎样的心态去对待、评论全球化?是去推动还是阻止?这都是必须作出选择的。文化的属性问题看似非常理论,其实是一个非常实际且紧迫的问题。

  

  那么,什么是文化最根本的特点呢?首先,我认为,民族性是文化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属性。因为,任何文化都是一定的民族所具有的文化。同一个民族的人们,由于共同的生活环境、生存条件,有了共同的文字和语言,形成了一些共同的心理状态,在如何处理人和人、人和集体、人和自己的关系上形成了一系列的共识。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就成为文化的民族性。

  也因此,由于文化的民族性导致的文化差异到处可见。譬如,如今我们身边很多建筑的结构,并不是中国本有的,而是从西方引进来的。但即使是从西方引进来的,它跟严格意义上的西方建筑又有许多不同。因为,中国人在运用这些建筑结构的同时,已经不知不觉地把我们民族自身的一些文化因素加了进去。

  又譬如,同是现代国家,韩国的法律非常明确地规定,父母不准状告子女,子女也不准状告父母。但在别的国家就没有这样的规定。以上情况若是发生在美国,甚至于如果你不状告你的父母,包括警察在内的其他任何人都可以代你状告。为什么会有这些差别呢?据我所知,韩国之所以这样规定,就有非常久远的中国儒家思想传统的影响在里面。因为在儒家传统里有一条,认为亲子之间或者说家庭内部的问题不宜用法律来解决,而应当用道德来解决。也就是说,法律是管外部关系的,内部的事则归道德管。但按照西方的观点,人人生来平等,因而在律法面前人人同样一律平等。在这里,我全然没有说哪个好、哪个不好的意思。只是举例来说明,这里反映了不同民族在各个领域中体现出来的不同特色。

  总之,从饮食的习惯、衣服的样式、对色彩的欣赏,一直到善恶的标准、政治、法律,这在各个民族之间都有不同。不仅如此,这些民族特色长期累积,其实在每一个新出生的成员吮吸母亲的乳汁时,就把这些民族性也吸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了,成为一种无意识的习惯、爱好、标准和性格。

  文化的另一个属性叫“时代”,就是说同一个民族在不同时期评价事物的标准可能有很大的不同。同一件事情、同一个行为、同一种状态,在过去会被认为是好的、美的,在新的时代里可能就被认为是错的、不美的。这是因为时代不同了,事物向前发展了。更何况,即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年代也可能有不同的审美趣味、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生活方式。当然,这也就提出一个问题:你必须不停地更新自己的观念、改变自己的行为,去适应变化着的时代。

  我们刚才说到了全球化已然成为了一个时代潮流。它不仅凝聚在物质上,且借助信息传播媒介变得力大无比。比如你可以说,我不用什么E-mail,我就写信。不过你写信,要五天以后才能寄到某个地方。如果用E-mail的话,5分钟或者5秒钟以后对方就收到了。于是,你可以不用,也没有人规定你一定要用,但是新技术的的确确就逼迫着你、推动着你必须要用。因为,假使你不用它,不仅会在时间上落后,在价格上也会吃亏。花更多的钱去办更少的事,谁愿意呢?所以,全球化在物质方面表现为一种强制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而且这些物质条件会很直接、很迅速地转化为经济的手段。正因如此,我们已经看到,世界首先在经济上很容易地全球化了。但如此一来,就会带来一个问题:文化上该怎么办?

  我们刚才讲到的文化的民族性和时代性,都在这全球化面前受到一系列非常严峻的考验:如果说文化是有民族性的,那么全球化来了怎么办?我这个民族性中,哪些东西应该肯定、保留,哪些应该扬弃或者接受别人的?如果是接受别人的,能否跟我这个民族本身的性格相融?如何相融?一个民族、一个人,到底应以怎样的心态去对待、评论全球化?是去推动还是阻止?这都是必须作出选择的。所以,文化的这两种属性———民族性和时代性,看似非常理论,其实是一个非常实际且紧迫的问题。

  文化的结构

  物质、制度和精神构成文化的三个层面。其中,精神的层面是最核心的,但它的变化不仅最缓慢,而且最痛苦。

  

  第三个问题,我要说说文化的结构。任何文化,首先有它的物质层面。比如前面我们说,吃饭怎么吃?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吃饭的时候有什么禁忌,有什么礼节?这是文化。但凡此种种首先必须固定、附着在一个物质上面。也就是说,我们吃饭,首先必须要有饭本身。

  文化结构的第二个层面,则是如何把这些物质组织起来形成制度。譬如,我们要办一所学校,光有校舍、学生和老师还构不成一个学校,还要按照一定的规章制度,把诸种散乱的、众多的对象组织起来———把校舍分割成一间间教室,把学生和老师分成各种科系,怎么上课、考试皆有规章等等。

  第三,我姑且用哲学的话来说,也就是文化要有精神的层面。这也是文化最核心的部分。就拿东南大学来作例子。比如说,现在东南大学校舍、教师和学生一应俱全,并且都已经按照一定的规章制度和秩序组织起来了,那么,下一步就应该考虑,学校的办学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分系科?如何分系科?于是,我们才算确立下了我们办这个大学的目的、宗旨,也就是办这个大学的精神所在。我们也许还有校训什么的,它是全校人共同的理念,是我们东南大学这个文化团体最核心的东西。“大学”者,不是仅有一些房子,不是仅有一些人,也不是仅仅有一些规章制度和各种秩序,最终是为了保证能够完成、实现大家共同致力于的一些精神上的追求。

  再譬如,我手中的这个茶杯上画了“二龙戏珠”这样一个图案。它是汉民族的一个典型的文化表征,反映了我们中国人的审美观念和民俗民风。如果用文化结构的理论来做分析,那么,第一,这幅图一定是要画出来的,而且一定要画在一个具体的东西上。这就是物质层面。第二,这两条龙、一个珠,怎么勾画、布局才好呢?你一定要把它们组织起来,使它们具有一定的内在秩序。这就好比制度层面。第三,画这个图画是为什么呢?是为了满足一定的审美需要。如果这个杯子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那也无妨。但是如果我画上一些图案,它就体现了一定的审美要求,这就构成了精神层面。所以说,任何一个文化都有物质、制度和精神这三层结构。掌握了这个,基本上你就可以解释一切文化现象。

  我们还可以拿整个中国近代社会的历史发展来作例子。中国从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就下了决心要学习西方文化,不再闭关自守了。但是,学习西方文化,用来做什么呢?为了用它来制服洋鬼子,所谓“师夷长技以制夷”。于是,大概在1860年前后,中国决定搞洋务运动。首先想到的是买洋枪洋炮,造洋船,认为这样就能使我们强盛起来。因为当时看西方文化,首先看到的是它的物质层面。这是外层,很容易看到,也很容易接受过来。

  洋务运动搞了三十多年,到1894年爆发了中日甲午战争。我们同日本人打海战,日本人的军舰数量不如我们多,吨位不如我们大,炮火的威力不如我们强,但结果是我们败了。这是为什么呢?后来反省才发现,原来仅仅从物质的层面是学不到真正的东西的,只能学一个外壳。有了洋枪、洋炮,我们还必须有好的组织方式———新式的编队方法、步兵操练手段、规章制度。我们跟日本人的差距,不在枪炮,而在制度。因此有了戊戌变法,想搞改良,引进西方的民主立宪制度。但后来又发现,改良不下去了,于是就发生了辛亥革命,用革命的暴力推翻了旧制,终于解决了文化的第二个层面———制度问题。

  辛亥革命是成功了,本以为事情解决了,但后来发现这还是不行。辛亥革命虽然在国家制度、社会制度上做了重大改变,但是广大的中国人的精神状态、思想观念、行为方式没有改变。这些都是人内在精神的核心部分,不改变是不行的。所以,有了1919年的五四运动———又叫“新文化运动”,来解决精神思想层面的问题,强调改变旧的精神,做一个精神上全新的人。大家都知道当时提出的口号是“民主和科学”。它不是说民主的手续和科学的技术,而是说的民主的精神、科学的精神。这就触及到了文化的第三个层面。

  从这段历史中,我们可以看出一个特点,那就是物质层面的变化是最快的,它的传播是最容易的,但引起的振动最小;制度最具有权威性,能决定普通人能够怎样、不能够怎样,但能否真正形成这个制度,还是需要有一定的观念、认识基础;精神的层面是最核心的,但它的变化不仅最缓慢,而且最痛苦。

  以上关于文化的定义、特性以及三个层面,可以说是最简单的基础理论,希望大家都能够掌握。因为,在全球化进程中,文化的问题会排山倒海地到来。到时候,你要能明辨是非,懂得取舍。

  文化的传统

  对于传统,我们既不能割断,也不能肢解。唯一可能实现的方法,是让我们几千年形成的传统慢慢地转化。

  

  文化传统是一个民族在他们长期的生活过程中慢慢流传下来的一些风俗习惯和思维模式。比如我们汉民族,我们几乎可以随口说出自己有什么样的优点或缺点。甚至可以说出山东人、江苏人、上海人等来自不同地域的人,都大致带有哪些当地的传统。比如,我们一般常说,上海人比较机灵敏捷,处理事情比较快,而山东人比较忠厚、豪爽等等。可见,传统对于一个民族、一个地区的人起着非常大的影响作用。

  过去我们对待文化传统有几种做法。一种叫做彻底与一切旧的文化传统决裂。五四运动采取的就是这个办法。当时提出的口号,就是跟旧的东西一刀两断,从今天开始我们万象更新。但是,把过去的东西都扔掉,行不行呢?我们可以非常明确地说,不行,也不可能。传统不是一件大褂,我可以穿在身上,也可以把它脱掉。传统好比你身体的一部分,想彻底地、痛快地把它抛弃掉是不可能的。在激进的年代,有些激进分子会提出某些激进的口号。虽然能够震撼人心,兴奋一时,但是事实上办不到。

  第二种办法,叫做“取其精华,弃其糟粕”,一面吸收,一面批判。这个听起来是很好,但是也做不好。为什么呢?举个例子,你这人很忠厚,但很可能同时你也懦弱。懦弱就是你的缺点,忠厚是你的长处。正因为你忠厚,才显得你懦弱;正因为懦弱,才显得你忠厚。优点和缺点通常都是连着的,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但如果你只要这面,不要那面,只抓精华,扔掉糟粕,你就没有办法做到。我想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不信问问你自己,你的长处往往同时又是你的短处。一个民族的传统也是这样,它的优点往往就是它的缺点。

  那么对于传统,我们该怎么办呢?我想,既不能用割断的办法,也不能用肢解的办法。或许,只能有第三种办法,叫做慢慢地转化。割断是彻底扔掉了,不行;肢解是把传统分成好的方面和坏的方面,这也不可能。于是,可能实现的方法就是转化,让我们几千年形成的传统慢慢地转化。这个过程所需的时间会很长,可能很痛苦,也需要更大的自觉,但是我想这是唯一的可行的道路。即使这样,也还是说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今天的任务,就是抛砖引玉。我们民族的未来、我们民族文化的未来,关键取决于年轻一代,取决于在座的各位。

思想者小传
    庞朴 1928年10月出生于江苏淮阴,1954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研究生班。曾任山东大学讲师、《历史研究》主编等职,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科学文化发展史》国际编委、国际简帛研究中心主任。专业领域为中国古代思想史和文化史,主要著作有《〈公孙龙子〉研究》、《一分为三———中国传统思想考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