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01 中华读书报 林可济
宗白华(1897~1986),原名之c,字白华,江苏常熟人,我国现代著名的美学家、哲学家和诗人。1918年他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语言科,1920~1925年留学德国,先后在法兰克福大学和柏林大学攻读哲学和美学。回国后,曾经在东南大学、中央大学、南京大学任教授。1952年以后的30多年间,一直在北京大学哲学系任教授。早在“五四”时期,他大声疾呼要创造“新国魂”,提倡适应新世界、新文化的“少年中国精神”。他参加“少年中国学会”,主编《时事新报》的副刊《学灯》,1920年5月出版了由他和田汉、郭沫若三人共同署名的《三叶集》。那时的他,就已经是一位披荆斩棘、勇往直前的年轻文学活动家了。从那以后,他的文学和学术的活动,历经风雨,走过了近70年的漫长道路,终于成为一位饮誉海内外的著名学者、教授。
《流云》的诗意
宗白华先生在“五四”时期就是一位著名诗人了,他的小诗和谢冰心等人的诗作齐名,备受赞誉。1920年1月3日他给远在日本的郭沫若的信中说:“我们心中不可无诗意诗境,却不一定要做诗。”但正是这位本来“不一定要做诗”的人,由于他心中蕴藏着无穷的“诗意诗境”,最后却创作了大量诗作并广为流传,成为真正的诗人。
1924年1月,上海亚东图书馆曾经把他在《时事新报·学灯》上发表过的一部分诗作,加上一些还没有发表过的诗作,共49首,编成诗集正式出版,题为《流云》。《流云》的诗句玲珑剔透,宁静独特,意趣深远,引人入胜。它和谢冰心的《繁星》、《春水》,康白情的《草儿》,同是20世纪初期中国新诗发展史上最早的几部诗集,它的出版奠定了宗先生在中国新诗诗坛上的地位。
1929年9月,上海亚东图书馆再版印行前,宗白华将它重新编过,为每首诗增加了标题,并改名为《流云小诗》。1947年11月,上海正风出版社又将它重新编排出版,书后收录了宗白华写的《我和诗》(1937年)一文。这篇文章为我们欣赏他的诗作,提供了指导性的思路。
在《我和诗》中,宗白华重提上述关于“心中不可无诗意诗境,却不一定要做诗”的旧话,说他因为“不愿受诗的形式推敲的束缚,所以说不必定要做诗”。他还着重讲了他后来之所以写起诗来的个中缘由。他从小就酷爱自然山水风光,爱流动变幻莫测的云,爱各种气候条件下形态各异的海。他既是“夜”的爱好者,也赞颂红日的初生。他说:“我爱光,我爱海,我爱人间的温暖,我爱群众里千万心灵一致紧张而有力的热情。我不是诗人,我却主张诗人是人类的光和爱和热的鼓吹者。”(《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86页)
宗白华不仅是诗人,而且是诗人哲学家,或哲学家诗人。他说,“庄子、康德、叔本华、歌德相继地在我的心灵的天空中出现,每一个都在我的精神人格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唐人的绝句,像王、孟、韦、柳等人的,境界闲和静穆,态度天真自然,寓秾丽于冲淡之中,我顶喜欢。”(《美学散步》,第281页)但他毕竟是生活在现代都市之中,人生的悲壮剧以及城市的喧嚣却是无法回避的。他说,当夜里躺在床上熄了灯,一轮冷月俯临这动极而静的世界时,他感受到“无限凄凉之感里,夹着无限热爱之感。似乎这微渺的心和那遥远的自然,和那茫茫的广大的人类,打通了一道地下的深沉的神秘的暗道,在绝对的静寂里获得自然人生最亲密的接触。我的《流云小诗》,多半是在这样的心情中写出的”。(《美学散步》,第285页)这也许就是他所说的“诗意诗境”,是他这个本来“不一定要做诗”的人,不由自主地写出了许多活泼灵动、玲珑剔透的好诗来的奥秘所在吧!
他深受中国古代哲学和艺术的薰陶,中国人不是像西方思想家那样“追求”着彼岸的“无限”世界,而是在一丘一壑、一花一草中去发现无限、表现无限的。由于人的心灵与世界是彼此相通的,因此,作为心灵之声的诗的创作,无须“受诗的形式推敲的束缚”而刻意为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在心与物的交融互渗中,“空明的觉心,容纳着万境,万境浸入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性灵”。(《美学散步》,第25页)心物化合为一,泯灭物我之别,它不拘泥于一己之心的喜怒哀乐,而是在意象运动中演奏着宇宙生命的天籁之声,它既空灵又充实。这是艺术心灵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也是他的《流云小诗》里所蕴含的审美境界。
《美学散步》和《艺境》
20世纪20年代中期以后,宗白华先生学术工作的重点有所转移,专心于美学和艺术的理论研究,除了在1933年写了《生命之窗的内外》这首诗,便很少再有新的诗作问世。在理论著述方面,他与同时代的其他学者相比,著作的数量并不多,谈不上什么宏篇巨著,但人们从他的那些独具个人风格的传世美文中,却可以非常强烈地感受到他开阔的文化视野和深邃的洞察力。他对中国古代哲学和美学神韵的深切理解,以及对中西学术思想的融会贯通,无不使人钦佩。
1981年,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了他生前出版的唯一的美学著作。此书几乎汇集了他一生中最精要的美学研究的篇章,书名为《美学散步》,与首篇文章之标题相同。他在开头的“小言”中写道:“散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行动,它的弱点是没有什么计划,没有系统。看重逻辑统一性的人会轻视它,讨厌它,但是西方建立逻辑学的大师亚里士多德的学派却唤做‘散步学派’,可见散步和逻辑并不是绝对不相容的。”他还举庄子和达·芬奇为例:达·芬奇在米兰街头散步时速写下来的一些“戏画”,现在竟成为“画院的奇葩”。庄子好像整天在山野里散步,观看着鹏鸟、小虫、蝴蝶、游鱼,又在“人间世”里凝视一些奇形怪状的人并写进文章中,这些奇特人物成为后来唐、宋画家画罗汉时心目中的范本。他说:“散步的时候可以偶尔在路旁折到一枝鲜花,也可以在路上拾起别人弃之不顾而自己感到兴趣的燕石。无论鲜花或燕石,不必珍视,也不必丢掉,放在桌上可以做散步后的回念。”(《美学散步》,第1~2页)
但凡读过《美学散步》这本书的人,都会惊喜地发现:宗白华在散步时所折到的“鲜花”和拾起的“燕石”,竟是那样的美不胜收啊!这里有他对人生艺术化的感悟、对诗美的寻求和对文艺的空灵与充实辩证关系的准确把握;还有对希腊哲学家艺术理论的深入分析,有对康德美学思想的独到评述,有看了罗丹雕刻以后对罗丹的理解和欣赏……。对于中国古代美学和艺术,他更是情有独钟:他在挖掘中国文化的宝藏时,还致力于中西文化的比较研究;他既从整体上探索中国美学史中若干一般性的重要问题,又对不同的艺术门类(音乐、绘画、建筑、书法,等等)的特殊规律和具体内容做深入的剖析。所有这些文章,无不文笔灵动、创见迭出、妙趣横生,韵味无穷。
在这些文章中,人们还可以窥见他人生理想、人格操守的高洁与旷达。笔者十分欣赏《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这篇文章中所说的“晋人的美”,几乎是宗白华平生为人的生动写照。我国哲学界的著名学者对此多有评说。例如,冯友兰先生曾经十分欣慕地说:“旷达是晋人风度的要点,达到这种境界自然就是晋人风度,‘是真名士自风流’”,“白华的为人就是晋人风度”。熊伟先生说得更具体:宗白华“一生很可爱,陶渊明的风格是他一生的特点”,“他很洒脱,对身外之物看得很轻,有哲学家的韵味”;“旧社会许多坏的作风他都没有,他从不与人争得面红耳赤,他自得其乐”。(参见王德胜:《宗白华评传》,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80~81页)
《艺境》一书虽然出版于宗白华逝世后的1987年6月,但他于生前的1986年9月,已经为此书撰写了“前言”。其实,他在1948年就曾经汇集部分论文,编了一本名为《艺境》的文集,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公开问世。《美学散步》一书出版后,学术界的同仁希望能够出版一本更全面地反映宗先生美学和哲学思想的文集,把《美学散步》未能收集进去的重要文章收入其中,以应学术界研究之急需。这就是《艺境》出版的历史背景与出版经过。宗白华在“前言”中写道:“闻笛、江溶等同志,受文艺美学丛书编辑委员会委托,继我的《译文选》之后,又编辑此书,这使我甚感欣慰。我虽终生情笃于艺境之追求,所成文字却历来不多,且不思集存,故多有散失。四十年前,偶欲将部分论艺之文,集为《艺境》刊布,亦未能如愿。不想编者此次所集竟数倍于当年之《艺境》,费力之巨,可想而知。尤当致谢的是,编者同时钩沉了吾早年所作之小诗,致使飘逝的‘流云’得以复归。诗文虽不同体,其实当是相通的。一为理论之探究,一为实践之体验。不知读者以为然否?人生有限,而艺境之求索与创造无涯。本书或可为问路石一枚,对后来者有所启迪,则此生无憾矣!”(宗白华:《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此书,了却他40年来未了之心愿。
从《艺境》原序(1948年)中可知,宗白华非常欣赏唐朝画家张璪的绘画成就和人格风度。张璪曾有“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之名句,并自撰《绘境》一书。他之所以把自己的论文集取名为《艺境》,是为了表达他对张璪的“追怀与仰慕”。(《艺境》,第3页)该书约36万字,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为“艺境”,收入论文55篇,再加上信札、题记、序言等,共60篇,有许多是《美学散步》未曾收入的重要之作。
第二部分为“流云”,收入诗歌60首。他的诗作多数是新诗,也有少量的旧体诗。其中题为《柏溪夏晚归棹》的五言律诗写道:“飚风天际来,绿压群峰暝。云罅漏夕晖,光写一川冷。悠悠白鹭飞,淡淡孤霞迥。系缆月华生,万象浴清影。”(《艺境》,第405页)柏溪是嘉陵江上的一村,老友恽君向宗白华索写旧作,他用毛笔亲笔书写赠送。这是我们从公开的出版物中所仅见的他的书法手迹。
中国当代美学“双峰”
宗白华先生是中国当代著名美学家和哲学家,与著名美学家邓以蛰先生(1892~1973)、朱光潜先生(1897~1986)一起,以不同的特点活跃于美学界。早在20世纪30年代,中国学术界就流传着“南宗北邓”之说,将宗白华与邓以蛰并举称道。邓以蛰当时曾在北京大学工作,而宗白华当时还在东南大学、中央大学工作。宗白华于1952年调到北京大学后,邓以蛰、朱光潜和宗白华三位著名美学教授都集中到北大来了。1973年邓以蛰先于朱、宗两位而去。朱、宗两人的生卒年度刚巧都是(1897~1986),这样,有的学者很自然地在评价宗白华时,把他与朱光潜做了比较。例如,当代美学家李泽厚曾经把二者做了这样的比较:“朱先生的文章和思维方式是推理的,宗先生却是抒情的;朱先生偏于文学,宗先生偏于艺术;朱先生更是近代的,西方的,科学的,宗先生更是古典的,中国的,艺术的;朱先生是学者,宗先生是诗人……”。李泽厚还指出,宗先生“相当准确地把握住了那属于艺术本质的东西,特别是有关中国艺术的特征。例如,关于充满人情味的中国艺术中的空间意识,关于音乐、书法是中国艺术的灵魂,关于中西艺术的多次对比等等”。(参见《宗白华评传》,第76~77页)
宗白华逝世后,学术界对他的学术研究成果越加重视,他的学术著作的新版本也不断面世。例如,人民出版社于1987年4月推出《美学与意境》,收入宗白华在各个时期写的文章60篇,约37万字。2005年1月,北京大学出版社以“美学散步丛书”的形式,出版了他的论文集,名为《天光云影》;2009年4月,南京大学出版社以“南雍学术经典丛书”的形式,出版了《宗白华中西美学论集》,等等。
特别要指出的是,1994年12月,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宗白华全集》,共4卷,约200万字,包括有许多未发表的论文、讲稿、信札等。其中题为《形上学》的、未完成的文字,尤为珍贵。这篇文稿是宗白华1928~1930年在中央大学讲课时所写,包括笔记和提纲两个部分。在这里,他从多层面、多角度阐发了中西的形上学由于对心与物、主体与客体的认识不同,从而分属于两大不同的体系。西方是“唯理”的体系,是要了解世界的基本结构、秩序理数,是“以数代乐”,是化“命运”为命定的自然律,所以重点是宇宙论、认识论、范畴论;中国是生命的体系,是要了解、体验世界的意趣、价值,是“以水喻道”,是推“天人合一”于“保合太和,各正性命”之形上境,所以重点是本体论、价值论。正因为这样,宗先生特别强调:审美活动是人的心灵与世界的沟通。在中国传统文化领域中,他贯通儒、道、玄、禅,横跨诗、书、画、乐、舞,皆能深得其中之真谛。
宗白华一贯倡导和追求中西美学的会通与融合。早在“五四”时期他在《中国青年的奋斗生活与创造生活》(1919年)中,就指出,“将来世界新文化,一定是融合两种文化的优点而加之以新创造的。这融合中西文化的事业,以中国人最相宜,因为中国人吸取西方新文化,以融合东方,比欧洲人采擷东方旧文化,以融合西方,较为容易,以中国文字语言艰难的缘故。中国人天资本极聪颖,中国学者,心胸思想,本极宏大,若再养成积极创造的精神,不流入消极悲观,一定有伟大的将来,于世界文化上一定有绝大的贡献。”(转引自叶朗:《胸中之竹·走向现代之中国美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71页)他在90年前说的这番话,至今仍有着重大的现实意义。
1997年9月,北京大学哲学系、德国波恩大学汉学系等几个单位为纪念朱光潜、宗白华诞辰100周年,在安徽黄山召开了朱、宗美学思想的国际讨论会。曾经是宗白华助手的北京大学教授叶朗在向大会提交的论文中,对宗白华美学思想在中国现代美学史上的独特地位,做了高度的评价。他认为,和朱光潜一样,“在宗白华的身上,同样也反映了西方美学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趋势,反映了中国近代以来寻求中西美学融合的趋势。”“西方现代美学扬弃了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而走向了‘天人合一’的思维模式。宗先生对西方现代美学谈论得不很多。但是,宗先生本人的立足于中国古代‘天人合一’思维模式的美学思想,与西方现代美学是相通的。”(《胸中之竹·走向现代之中国美学》,第270、275页)因此,他认为,当代中国美学的研究应当从朱光潜、宗白华那里“接着讲”。会议部分论文由他编为《美学双峰》,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
宗白华不仅是学者、诗人,而且还是教育家和翻译家。他生前曾有康德《判断力批评》、《欧洲现代画派画论选》、《宗白华美学文学译文选》等译著问世。在他逝世后,安徽教育出版社于2000年10月还出版了《宗白华著译精品选》(七册)。他毕生从事教育工作,为美学、哲学的发展繁荣,培育了无数新人。1954~1958年,笔者在北京大学哲学系读书时,曾经有幸聆听过宗白华先生有关美学方面的讲座。他的讲课内容丰富,熔中西文化、中西艺术和美学于一炉,议论精到,深入浅出,诗意盎然,妙趣横生,牢牢地把握了中国美学的灵魂;而且讲课的神态达到全神贯注、自我陶醉的境地。由于他讲课的内容发自肺腑,因而有极强的感染力,直到50多年后的今天,笔者对此依然印象深刻,宛如昨天。
宗白华作为一位从哲学高度研究中西美学比较、研究中国美学艺术而饮誉海内外的学者、教授,他的美学散步时的富有生命韵律和悠远境界的脚步声,将永远驻留在以追求真善美为人生旨意的人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