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02 北京青年报 刘福奇
写北京,往往都离不开古老的胡同和四合院,似乎,非如此就不能体现八百年京城的韵味。其实,古韵固然耐人寻味,然而新风常常也扣人心扉。
京西的三里河不知道你光顾过没有,那里没有幽深的胡同,没有灰瓦的屋顶,没有错落的四合院,它和北京老城里的建筑截然不同,是的,它是共和国伊始首都新建的第一片街区。
林立的办公楼,繁华的街道,幽静的小区……看似普普通通,背后却有太多的风光,不光是重要,还因为,耐看。五十多年的建筑在北京算什么?然而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雨淘洗,人们的评价还是一个“耐看,大气!”
■八百年前的辽代,就有了三里河,曾是玉渊潭到辽南京城北护城河的一条引水渠,渠长三里
三里河,原是玉渊潭到辽南京城北护城河的一条引水渠,渠长三里,故名三里河。时间久了,河已不在,地以其名,一直这么叫了下来。
玉渊潭,草木繁盛,流水潺潺。辽金两代的皇帝纷纷在此建行宫,构别墅,筑台垂钓,所以,这里又有钓鱼台的称谓。古钓鱼台在玉渊潭的东北面,好大的一片地方!五十年代这里已经辟为钓鱼台国宾馆,建了不少亭台、楼舍、水榭、游廊,风光旖旎。
三里河路南起木樨地,北至西外大街,穿阜外大街而过。三里河地区没有明确的划分,但人们习惯上,把月坛南街位于三里河路和三里河东路之间,南北的这块区域叫做三里河。
三里河地区最古老的建筑是一座建于明万历年间的清真寺,名“清真礼拜永寿寺”,已有400多年历史,坐落在三里河中巷的高楼之间。清真寺里古老的楸树和漫漶的碑文,为我们记录下三里河岁月的年轮。
三里河地区尚还保留着一处老地名叫“宏茂沟”,“宏茂沟”原有“红帽沟”的叫法。据说,与清代居住在西长安街南侧的回营有关,回营又称红帽子营,是乾隆年间,大小和卓叛乱中归顺清朝的南疆和卓氏家族。当时,这百余户人家近800口人都入了旗籍,编为一个佐领,驻扎在皇城的南墙外。和卓氏家族在南疆地位显赫,容妃,也就是传说中的香妃即是出自这个家族。因此乾隆帝对这个家族格外重视,归顺的部落首领均被封官晋爵,部众被赐予在皇城近旁居住。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如今你站在繁华的月坛南街上,难以想象五十多年前这里的瑟索和荒芜。记得小时候,出阜成门走不远就要过一条铁路,铁路就在展览路、三里河东路、白云路一线。这三条马路,就是京张铁路广安门到西直门一段的故址。铁路的西面,到处是荒郊野地,遍布着野草和坆冢,一派凄清的景色……
■前苏联专家率先提出以天安门为中心建设中央行政机关的设想。梁思成、陈占祥则借鉴了西方的经验,从保护古城风貌的立场出发,提出行政中心应设在西郊新市区。双方为选址拉开了“行政中心”之争
1949年初冬,当人们还沉浸在共和国成立的喜庆气氛中时,聂荣臻主政的北京市政府,已经在紧锣密鼓地酝酿着新北京的规划和建设。市政大厅的会议室内会聚着各路的专家。前苏联专家首先提出了,以天安门为中心建设中央行政机关的设想。梁思成、陈占祥则借鉴了西方的经验,从保护古城风貌的立场出发,提出行政中心应设在西郊新市区。双方为选址展开了激烈争论。
百废待兴的国家,当时是很尊重专家的,戎装未卸的领导也还很民主,没有扣帽子,也没有打棍子。毕竟建设一个崭新的国家,谁也没有经历过,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1954年北京市政府,终于向中央提交第一期城市建设规划。在“国家办公楼”项目中就有三里河、百万庄、朝内大街和西单北大街多个地点,这是一个遍地开花的折中方案。梁、陈的方案:是以三里河为中心,建设一个新北京,提交的方案只采纳了部分。
五十多年来,三里河地区陆续建了不少行政办公楼,然而最抢眼的依然是五十年代建设的“四部一会”大楼 。
灰色厚重的墙体里,没有太多的钢筋和水泥,斗拱托起的飞檐,全然不用木材,只有墨绿色的琉璃瓦,将屋顶稍加点染,使看似普通的建筑神采飞扬,使看似西洋的建筑又融入了中国血脉,和古老都市的庙堂遥相呼应。一定是位有个性的设计者,一定是位学贯中西的大师,然而恕我无知,多少年来我竟全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当然也不能全怪我,建筑设计师这一职业,好像只有到现在才开始被人们关注。
■据说,这“四部一会”的设计,只是当初办公楼设计的一角,四分之一
五十年代初,我们的国力积贫积弱,拿不出更多的家当,盖更多的办公楼。否则,今天的三里河,将会是何等的夺目辉煌。
“四部一会”是老的叫法,指当时的“一机部”、“二机部”、“重工业部”、“财政部”和“国家计划委员会”。这些部委,在几经合并、撤销的机构变动之后 ,现在,有些不复存在了,有些职能发生了转换。“四部一会”办公楼目前挂的牌子分别是“中国机械联合会”、“中国兵器工业集团公司”、“中国核工业集团公司”、“财政部”、“国家发改委”还是带着国字头的响亮名字。
斗拱重檐的墨绿色的大屋顶,是三里河重要的地标,也是首都北京一处显赫的地方,初来乍到去部里办事的人,远远看见那屋顶,眼睛就为之一亮,心就为之一震。那种庄严与凝重的气息,首先是在建筑上表现出来的。在计划经济高度集中的过去,各行各业的顶头上司就是部里,部里就代表着中央,所以,来部里办事的人们,他们的脚步一踏进墨绿色的屋檐下,心情就再也不轻松了。
■有很多国家领导人,都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我在三里河的部委里工作了几十年,部里的大门进多了,再也不觉得门槛有多么高;部长也见多了,一个个都那么和蔼可亲,再也不觉得部长是多大的官。可是部长就是部长,搁地方就是省长,走到外地自然是前呼后拥,就连跟车的司机,也风光无限地被人秘书长秘书短地叫个不停,这可真应了那句宰相门前七品官的老话。
在部里久了,时常听到部里司机班的老师傅说起这些风光的往事,也常常听他们说起他们和部长之间的一些逸闻趣事。
那是新中国的工业刚刚起步的年代,日理万机的部长们没黑没白地忙碌着,会议常常是一个接着一个,司机也跟着忙活。每次会议将散,久候在外的司机已经把车打着,暖着车,部长夹着皮包出来,汽车已经恰如其分地停在了门口,只待车门一关,部长上车坐好,汽车就上路了,那种默契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可这一次出了意外,部长刚拉开车门,突然想起还有重要的事情向秘书交代,就顺手把皮包放进后座,关上车门转身和秘书说话,我们的司机太凭经验了,关好车门那一瞬间车就开出去了,到了目的地回头一看,部长没来,皮包拉来了。那时候也没有手机,联系不上。部长再忙,也只是无奈地笑笑,他知道司机在外边冻了半天了,没向司机发火。
在部里,司机班是最基层的单位,但也是和部长接触最多的单位,部长在这些最普通的工作人员面前没有丝毫架子。师傅在下棋,他可能过去支两招;两个师傅较劲比试身手,他可能也凑过去,打几套拳路,说他年轻时也练过;有的部长坐车从不坐后座,非要和司机并排坐在前面,问他为什么,他不说,其实他就是想和你亲近、和你聊天。
那时的部长,在我们眼里,都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人。可他们其实并不平常,也不普通。
风雨兼程,一路坎坷的共和国工业化道路,哪一步不凝结着他们的大智慧、大气势?中国终于成为制造业大国,哪一步少了他们的大手笔、大创意?
部里也是人才辈出的地方,有很多国家领导人,都是从部里走出来的,我们曾经相识、相熟、相知……我们曾经在一起摸爬滚打过……我们曾经在一个楼里共过事……我们在小区住的就是邻居……说起这些似乎就是昨天的往事,同事们的脸上流露出在部里工作的自豪。
■三里河路,被规划出的缤纷色调
由木樨地桥起,绿意荡漾的三里河路轻轻拐了一个弯,径直向北而去。这不愧是北京最早建成的样板式街道,两条绿色的隔离带外面是慢车道,慢车道的外面又是绿化带,绿阴覆盖下,机动车和非机动车分道行驶,井然有序。
隔离带里和路的两旁,间种着乔木和花灌木,春天里,乔木绿浓滴翠,灌木争开着娇黄和淡粉的小花,把三里河路装点得妩媚妖娆。
三里河路的美是不言而喻的,“四部一会”的大楼坐落在三里河路的东南角。马路的对面就是玉渊潭公园,倚墙怒放的樱花悄然探出了半个头脸!
玉渊潭往北,一片银杏树林的后面,一溜淡粉色的矮墙,那正是国宾馆的东墙,沿墙北行不远,就可以看到国宾馆的大门,国宾馆进不去,但是站在玉渊潭公园里的土岗上,依然可以看到国宾馆内飞檐翘脊、雕梁画栋的部分古建筑。
据说钓鱼台里面有十几栋按照江南名园设计、形态各异装潢富丽的别墅,是国家领导人从事外事活动的重要场所,也是接待来华的各国元首和贵宾的超星级宾馆。“文革”期间,江青就曾以“文革”小组的名义,堂而皇之地占据着其中的一座。
十年大庆前落成的国宾馆,第一项任务是接待来自十二个社会主义国家的代表团,1972年尼克松访华的“破冰之旅”也下榻在这里。时至今日,国宾馆已经接待了1000多位各国政要。三里河路因钓鱼台国宾馆所在,而声名鹊起。
晚秋时节,钓鱼台的东墙外是一处极美的去处,香山的树叶红了,这里的树叶黄了,黄得洋洋洒洒,黄得恬然舒畅,一阵秋风,扇子般的银杏叶,荡着秋千往下飘落。缤纷的大地,在将褪尽颜色时显出凄怆的美,那时,在此处眺望“四部一会”那墨绿色的屋檐,那绿显得格外的苍郁。
■百万庄居民小区,这是北京第一片居民小区,红砖墙,坡屋顶,现在看依然是实用耐看。有人呼吁,这片小区是共和国一段历史的见证,应作为准文物予以保护
三里河路往北穿过阜外大街,就是繁华的甘家口商业圈,马路的东面是一片闹中取静、绿树掩映的百万庄居民小区,这是北京第一片居民小区,红砖墙,坡屋顶,五十多年了,依然实用耐看。有人呼吁,这片小区是共和国一段历史的见证,应作为准文物予以保护。
三里河路北头和西外大街交汇处,路东是北京天文馆,也是五十年代建造的,小时候是我钟情和向往的地方,一走进那苍穹般的圆拱里,仿佛就进入一个神秘的世界,幼小的心就狂跳不已。
有时,蓦一回首,一条路竟然和我的一生丝丝缕缕地发生着联系。
■仅在三里河一条街上,张开济就留下了那么多的建筑作品,说张开济设计了半个北京城,也不为过
那一天,我去百万庄看几个朋友,他们年逾古稀的父辈,都曾是从事建筑设计的,五十年代国家急需人才时,从上海抽调来京,从此他们落户北京。我的朋友,从小在北京长大,早就成了地道的北京人。我们有时聊天,但朋友们还会学着他们父辈的腔调,说两句上海话,尽管吴侬软语说出来都硌舌头了,可他们还愿意说,以示他们不能忘怀什么,其实,他们不能忘怀的是他们父辈的成就。聊天是漫无边际的,不知道怎么扯到建筑上了。
“你知道你们部大楼是谁设计的?你知道钓鱼台国宾馆是谁设计的? 你知道百万庄小区、北京天文馆都是谁设计的?你知道三里河路是怎么回事?”一连串的问话,让我顿时语塞。这些都是我熟悉的地方呀,可设计者,我真的不知道。
“张开济呀!”那口气,好像张开济的名字就该人人都知道。说着,他们如数家珍般地数起来:“小汤山疗养院、民族学院教工楼、友谊宾馆、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天安门观礼台……”他们一连串扳着指头说了十几处建筑,还意犹未尽,“这都是张开济设计的。”话语中带着自豪,接着的话更让我振聋发聩,“张开济设计了半个北京城!”
深聊后才知道,他们的父辈和张开济既是同乡,也是同行,彼此相知、相熟,也为北京的城市建设挥洒过汗水。他们在为张开济骄傲,也在为他们的父辈骄傲。
不能不翻翻资料了,的确让我吃惊……张开济,浙江杭州人,1935年毕业于中央大学工学院建筑系,曾在上海、南京、成都、重庆等地建筑师事务所任建筑设计师。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北京市建筑设计院总工程师,我国第一代著名建筑设计师,1990年被建设部授予“建筑大师”称号,2000年获得首届“梁思成建筑奖”。就连世界知名的建筑设计师贝聿铭,见到他也亲热地称其为“大哥”。
仅在三里河一条街上,张开济就洋洋洒洒地留下了那么多建筑,那些建筑曾经伴随着我成长。我熟悉,我喜欢,我常常须臾摩挲,举手回眸都能感受到它的气息存在,那就是我幼时流连过的地方,那也是我成人后工作过的地方,令我无比感叹。
听说“四部一会”的大楼里,不久前已经镌刻上设计者的名字,我该去看看了!